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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77章 (2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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冷漠的看著他。

少商厭惡這人的眼神,冷冷道:“不以為如何,我從不曾將成敗寄托在一頭牛身上。”

田朔冷下臉色:“其實若按著典籍記載,獻祭的本不該是頭牛。”

“那該獻祭什麽。”

“人乃萬物之靈,自然該獻祭人牲!”田朔眼中現出殘忍興奮的血絲,“可惜朝廷早已嚴令禁止人牲了。”

少商輕笑出聲:“人牲也罷,獸牲也罷,總之都是拜求神仙靈鬼庇佑。我自小到大只學會一個道理,固然成事在天,但謀事在人!田公子,你若心中有願望,別一門心思的求神問靈,也該自己使使力氣籌謀一二啊。”

田朔冷聲道:“程娘子怎知我不曾籌謀。”

“敢問田公子做了何等籌謀?”

田朔喉結滾動,尖細的牙齒咬著極薄的嘴唇。他最終還是沒接這話茬,換言道:“……適才那位老巫士也看了看程娘子的面向,娘子可知老巫士說了什麽?”

少商冷漠道:“說了什麽。”

田朔緩緩湊近女孩,低聲道:“他說,娘子乃豐饒多產子嗣繁茂的面相,將來嫁人生子,便如破土開耕,沃野千裏……”

少商眼皮一抽,她這是又被調戲了?果然小白花長相就是容易招蒼蠅。

她甜甜一笑:“我以為田公子此時不該對我言語輕佻。”

田朔語氣浪蕩:“程娘子莫不是羞惱了?”

“如今百廢待興,陛下幾次下令各州縣鼓勵開墾,繁衍生息,這耕牛尤其禁殺……田公子,你適才殺的那頭牛,異常健碩壯實,怕是能抵五六個壯勞力吧。若是誰去梁州牧處告上一狀,也不知田公子會否惹上官司?”少商笑瞇瞇的。

田朔臉色一沈,露出程少宮所說的‘陰仄’氣質:“那不是耕牛,是公牛!”

“套上犁頭,未必不能耕地吧。”

“區區小事,我看哪個會來尋我晦氣!”

“天底下,除了欺君罔上殺人越貨這等絕不容赦的大罪,多數事情都是可大可小的。若我去向皇後娘娘哭訴一頓,田公子以為你殺牛算大事還是算小事呢?”

田朔差點跳起來,吼道:“你服侍的淮安王太後是宣氏廢後,如今的皇後姓越。你在她跟前未必說得上話吧!”

少商一抖寬大的袍袖,掏出一枚小巧玲瓏的精致銅符,上頭以金絲紋路嵌出‘長秋’二字:“這是我出門前越皇後給我的。調動兵馬糧草不行,不過在驛站和諸位州牧處騙吃騙喝還是不難的。”

——其實越皇後的原話更令人頭暈眼花,她眼見陪伴自己幾十年的老宮令日漸年邁體弱,就問即將出遠門的少商‘若是還不想嫁人不妨來給我做幾年宮令’,將盼養子成婚生子盼到眼冒綠光的皇老伯險些嚇的腰間椎盤突出。

田朔面色陰沈,忽的一笑:“就算是我錯了,我認罰便是,難道朝廷還會因為一頭公牛,誅我全族不成?”

少商微微吃驚,這貨居然這麽容易認慫了?於是她再接再厲,刻意無禮道:“我外大母七子一女,我阿母隨夫出征亦養下四子一女,我多子多福還用得著巫士來說!我說田公子你的錢財也太好騙了,怪不得我聽說南來北往的巫士都愛往田氏屋堡來呢!”

程少宮聽見笑聲擡起頭來,也不知胞妹說了什麽,只見適才一派淡定瀟灑的田朔如今被氣的渾身發抖,雙拳緊握,似乎在苦苦忍耐。

搜查了足足兩個多時辰,霍不疑與樓垚無功而返,田朔似是被氣的不輕,連午飯都沒挽留就開門送客了,一行人只好多費大半個時辰走出田家屋堡外的樹林,在一處風景不錯的開闊原野中埋鍋造飯。

在帳篷中嚼著粗糲無味的食物,程少宮不由得嘆息:“嫋嫋你究竟說了什麽,把田朔氣成那樣!好歹用過午膳再出來啊。”

“阿兄倒不怕飯中有毒?”少商白了胞兄一眼,轉頭問霍不疑,“你打發阿垚去哪兒了?”

霍不疑道:“我讓他去李家堡再問一回,究竟讓不讓我們搜?若是不讓,就得動手了。”他說的語氣平淡,但其中隱含的殺伐之氣將程氏兄妹嚇了一跳。

少商結巴道:“你們真的什麽都沒搜出來麽?”

霍不疑一臉凝重:“就像事先清理過了,比紀老兒的廷尉府還幹凈。袁慎一行兩百來人,活要見人死要見屍,並非細碎角落可藏匿。後來我又派人四下摸了一遍機關密道,一概沒有。”

少商皺眉:“莫非田家真的與袁慎失蹤沒有關系麽?”

霍不疑駐箸在碗中,含笑道:“你以為田氏有無可疑。”

“有。”少商毫不遲疑,霍不疑問緣由,她道,“適才田朔那廝調戲我,說我沃野千裏……”

“什麽?”霍不疑斂起笑臉,“他居然說了這等話!”

“別急別急,我沒有吃虧,都討回來了!”少商連忙擺手,“不但如此,我還刻意激怒田朔。三兄,你看田朔是個肯忍氣吞聲的人麽?”

程少宮咽下食物:“當然不是!這人看的就是睚眥必報,度量狹窄。”

“不錯。適才我嘲諷他容易被巫士欺瞞,還說更加無禮的話——我說,巫士騙你田公子的錢一點也不難,端看適才在祭場中,您姬妾眾多卻連一個幼童都不見,顯然您是子嗣艱難,話說您就沒找個了得的相士看看,是不是您命中有坎,兒女緣薄啊……”

霍不疑面色稍霽,程少宮卻聽不下去:“你這話也太過了。打人不打臉,揭人不揭短,尤其子嗣承續這種天大之事。”

“對呀,我知道我過了,不過我是有意的。”少商兩眼放光,“任誰來評理,都會說我言語不當,欺人太甚。我原以為田朔起碼要找阿兄與霍大人理論,誰知,他竟然忍了下去!這不是很詭異麽?”原本田朔當她皮薄肉嫩好欺負,就來討些口頭便宜,誰知一口咬下差點崩了牙,他反而隱忍不發了。

“不錯。雖然我與阿垚什麽都沒搜到,但田家詭奇之處卻愈發明顯。”霍不疑點頭,“你們察覺沒?在田家屋堡內的家丁護衛多是些老邁孱弱之輩。”

少商一楞,回想起來:“誒,還真是啊。那麽大一座屋堡,不論是護衛主家還是震懾鄉裏,少說也得有上百壯丁吧。”

“昨日向鄰近田氏屋堡的村落討水喝時,我觀那些農人對田家甚是敬畏,我就不信姓田的是‘以德服人’。”霍不疑嘴角噙著一絲冷笑。

“田朔哪來的‘德’,缺德還來不及呢。”少商一哂,隨即正色道,“那麽他屋堡裏的那些壯丁都去哪兒了?嗯,果然是不妥。”

程少宮叼著箸尖,斜乜著眼:“我早說了田朔不妥,不用你倆這樣斟酌來斟酌去,看田朔的面相我就知道他不妥了!”

少商與霍不疑一齊看他。

未時初刻,霍程一行在四野開闊的李家屋堡前與樓垚匯合。樓垚進帳後,為難道:“李闊抵死不肯開門,還站在城頭破口大罵,言語間……言語間對朝廷甚是不敬……”

霍不疑放下輿圖卷冊,輕描淡寫道:“那就不用多說了,動手吧。”

少商聞言,獻寶般的讓人將僅剩的幾箱火器擡了上來,嘴裏念叨著:“人最要緊,多用火攻,少些傷亡……”因是用於攻城,是以這兩日她趕制的多是爆裂效果好的火器,這回她不吝成本,其中幾枚轟天雷尤其威武雄壯。

霍不疑走過去,在箱中撿了幾枚翻看,笑了下:“還是省著點,不要全用完。”

他單手負背走出帳篷,白皙修長的手指指向前方的屋堡:“這座屋堡是用巨石壘成,你的火器真能炸開麽?”

少商隨站一旁,自信道:“石頭與石頭也不一樣,有些石塊堅實不可撼動,有些石塊則松垮易碎。我看過那石墻了,放心,一準炸的開!”

霍不疑看她面如凝脂,臉頰鼓鼓的甚是可愛,忽的親了她一口,低聲道:“等以後我們家建屋堡了,要挑最好的石頭!”

少商捂著紅撲撲的臉蛋,顧左右言道:“以後若是你西北有戰事,也能用這些火器。”

霍不疑卻搖搖頭:“這火器燒起來太厲害,若是真燎了草原,那些尋常牧人與西北遺部之後如何活的下去。寧可苦戰一番,也不能破這個例。”

少商眼睛一亮,她的心上人既驍勇善戰,又心地仁厚,是天底下一等一的好男人。她踮腳去抱他的脖子,在他弧形優美的頜下用力親了一口。

霍不疑心頭柔軟,凝視女孩的雙眸中似有星光流動。

……

一聲劇烈的炸響揭開了這場小型攻城戰的序幕,豫州鄉野何曾見過這等驚天動地的場面,城頭上的李家守兵當即嚇癱了一半。

霍不疑麾下將士訓練有素,分作四組,一組夾雜在震人心魄的炸裂聲響與火光煙霧中搶上城頭,一組用新制的攻城錘砸開屋堡大門,再組成一個個方形盾陣護住頭臉殺入屋堡,另兩組輪流替換。

未時末開始攻城,打到一半,受命去報信的梁邱飛和帶著借兵的張擅都回來了,於是攻勢更猛。如此廝殺直至天色昏黃,李氏屋堡即被攻破。

程少宮籠著雙手,施施然的站在後頭觀賞:“其疾如風,其徐如林,侵掠如火,不動如山,難知其陰,動如雷霆……當是厲害,厲害啊!”

少商好氣又好笑:“三兄也是跟著雙親一路征殺下來的,你避戰火如針紮,以前在外頭那些年你都是怎麽過來的?”

程少宮辯駁:“我並非避忌戰火,而是聽了霍侯的吩咐看住你,不讓你亂跑。”

“若沒他的吩咐,三兄就會上陣殺敵了麽?我看見阿垚都受傷了,哎呀好像是胳膊,他們回來了回來了!”少商指著遠方,踮著腳尖奮力張望。

“……嫋嫋,為兄勸你一句。為了樓垚好,你盡量少關懷他。”

“阿兄又來了,霍大人說已然不介懷了。”

“男人嘴裏的話你也敢信?!”

少商摸摸腦袋,難得聽話的沒去理樓垚,而是一頭紮進霍不疑血跡斑駁的衣袖中,絮絮叨叨問可有哪裏受傷,哪裏不適,霍不疑果然歡喜的不行。

等到徹底清理屋堡內的抵抗,霍不疑才允許少商騎馬進去,四處守衛的將士們舉著盤旋如火龍般的火把,將黑憧憧的屋堡照的光明透亮。

少商有些緊張,若這裏再找不到袁慎,那她也不知道該怎麽辦了。

霍不疑一手策馬,一手牽著她的坐騎韁繩,兩人緩緩往裏騎去,不一會兒,張擅趕來稟報:“少主公,四處都搜過了,不見李闊那廝!”

霍不疑點點頭,道:“你帶人戒備四周,讓底下人繼續搜。”

兩人騎馬直至後宅後,映入眼簾的是一片精致繁華不遜宮廷氣派的閨閣屋宇。

梁邱飛也來稟報:“我等找到幾處地牢,但關押都是無關人等,均無袁公子下落。後面的內闈中發現自盡身亡的李闊夫人,還有一同自盡的幾名貼身婢女。”

霍不疑濃烈美麗的五官在火光的照映下,如一尊忽明忽暗的玉相。

他一聲不響的翻身下馬,拉著少商往內居走去,果然看見一地的婢女屍體,或坐或臥,還有躺在錦繡堆積床榻中的李夫人。所有女子都死狀平靜,有幾個臉上甚至還殘留著笑意。

案幾上放著沒飲盡的毒酒和各色的精致點心,少商猜她們都是服毒自盡。霍不疑卻俯下身體觀察這些屍首,尤其是那位麗色猶存的李夫人,他抓著屍體的手看了好幾遍。

少商到底懼怕屍體,不敢湊近,只問著:“有什麽不妥麽?”死去的李夫人年輕秀麗,雙手白嫩細膩,顯然是沒幹過重活的大家閨秀。

霍不疑站直身體,低聲道:“只盼是我多心。”

這時,又有侍衛來報,據奴仆招認,有一名貴介公子被家主夫婦藏在一處極深的隱秘地牢中,照他的形容那公子應該就是袁慎。

“他還活著麽?!”少商又驚又喜,就知道這貨沒死!

那侍衛道:“那奴仆說,他昨日還聽見袁公子在地牢中的動靜。”

少商喜上眉梢,一時忘了神棍胞兄的叮囑,一馬當先的沖在最前面去看袁慎了,霍不疑不疾不徐的跟在後頭,梁邱飛小心覷著臉色不大好的自家少主公。

隱秘的地牢就設在祠堂後的磚墻下,李家人的意思大約是讓祖先幫忙看管犯人。

霍程二人在一群高舉火把的侍衛簇擁下來到地牢入口,順著陰暗的石板小道走去,越往裏面地勢越低,就如一條傾斜的匕首直插地下一般。地道曲回環繞,時而斜坡時而階梯,走了約一頓飯功夫,終於在地道盡頭看見一扇石門,推開一看竟是一個極大的方形窟窿。

推門的梁邱飛不防,險些一腳踩空,被後面的弟兄拉住才穩住身形;舉火把去照,眾人才發現這原來是一間深陷下去的牢房。

這間牢房便如一個倒置的平頂金字塔,方方正正的四棱錐臺,上大下小。推開石門後,需要順著一條長長的石階走下去才能到地面。

走到這裏,霍不疑已經眉心緊鎖。

其實適才在入口處處他就不欲進來——態勢不明之地本不應輕易涉險,不過他看少商興興頭的樣子就沒說話,只吩咐侍衛沿途持劍留守地道,一旦發覺不妥立刻吹哨報訊,不可讓人堵住了後路。

他正打算拉少商離開,讓軍卒下來查探好了他們再來,這時地牢深處響起一個熟悉但虛弱的男子聲音:“……是誰來了?田堡主麽,要殺便殺,何必多逞威風。”

一聽見這聲音,少商多日來的擔憂終於化了開來。她喜笑顏開,擎著一盞風燈蹬蹬的踏下石階,梁邱飛看霍不疑輕輕頷首,便領著幾名侍衛舉火把跟上。

霍不疑自己卻不下去,而是挺直背脊的站在門口,年輕的肌肉警惕的戒備著。

石階有三四十級,搖曳的火光將地牢照的若隱若現,石板地面的其中一角鋪有稻草,一旁有案幾被褥,甚至還有一架簡單的屏風,後面大約是凈房。

草堆上靠墻坐了一名身著淺藍曲裾的青年男子,形容雖然狼狽,胳膊腿上都裹著繃帶,但還算整潔利索。他似乎久不見光,一手遮眼:“來者何人。”

少商頑皮道:“袁大公子,別來無恙啊!”

袁慎趕緊擡頭去看,見到笑顏如花的熟悉女孩,驚喜交加:“少商,怎麽是你!”

霍不疑清清嗓子:“還有我。”

袁慎一滯:“你……你也來了……?”

霍不疑不悅:“你以為是誰救的你!”

少商沒註意兩個男人的暗潮湧動,笑呵呵的去扶袁慎,誰知他手足一動,眾人才發現袁慎右手鎖了一圈精鐵鐐銬,後面的鐵鏈一直深入三丈開外的對面石壁內,看著有些松動。

霍不疑也看見了,一面讓人去外面找鑰匙(估計找不到),一面讓梁邱飛等人用刀柄去撬挖那松動的石壁(出去了再找開鎖師傅)。

少商都已經做好袁慎遭遇不幸的思想準備了,此時乍見故人安好,她喜悅的疊聲發問‘你身上有傷麽,有沒有生病,餓了麽,他們拷打你了麽’……

霍不疑倏然打斷:“袁侍中是如何被擒到此處的?”

袁慎嘆道:“你不問我也要說,此事說來話長,我是追查公孫氏餘孽到這裏的。”

自從袁家在刺殺事件上栽了大跟頭後,袁慎心知便是有皇帝的寵信,若無功勳傍身,回到尚書臺也不免受人譏嘲。於是他索性先從宮廷中抽身,尋機立功。

“你想立功就立功,功勞難道是那樹上的熟果子,你想摘就摘啊。”少商吐槽,“第五成現在還昏迷不醒呢,你們究竟怎麽了。”

袁慎再嘆:“第五成還活著?那可太好了,是我輕率,連累了他。”

他頓了頓,繼續道,“送雙親離開都城後,我就在家冥思苦想,終於想到一事——觀那公孫憲的行事做派,似是對江湖中人草莽之人甚是清楚。若他能用江湖中人,我也能反過來用。於是我請第五成出馬,聯絡昔日江湖中的老友,幾番打探後,聽到一個半真半假的消息。”

“什麽消息?”少商聽的入神。

“屢次主使刺殺朝廷大將的那個公孫憲……”袁慎擡頭看了站在上方的霍不疑一眼,“這些年來時不時運送財貨出蜀,並且多是找江湖中人來押送,而非蜀中將士。至於送去了哪兒,竟然無人知道……”

“多次運送,怎會無人知道。”霍不疑出聲。

袁慎道:“公孫憲打仗平平,但施行陰謀鬼祟卻是個中好手。運送的車隊在路上會幾次更替押送人手,出蜀後更會隱入南來北往的各路商隊中,讓人難以分辨。”

“那你是怎麽找到這裏的?”霍不疑問。

“天下茫茫,本難尋找,於是我就去鴻臚寺翻查卷宗。”袁慎道,“當年公孫老兒鎮守蜀中日久,生了稱帝弄權之心,便讓自家子弟都迎娶蜀中世族之女,作為姻親之盟。”

少商輕輕切了一聲。

“公孫憲身為僭帝胞弟自也不能幸免,便娶了有名的蜀東張氏之女。然而那張氏性情悍烈奇妒,動輒打殺家中姬妾。我又去北軍獄,詢問去年朝廷大軍收來的蜀中戰俘,有人告訴我,大約十幾年前,公孫憲家出了一樁大大的慘事,鬧到僭帝出馬才擺平。”

袁慎繼續道:“公孫憲有一名相伴多年的愛妾,據說是他乳母之女,兩人青梅竹馬,情意甚篤。張夫人雖然悍妒,但公孫憲也不是吃素的,將那愛妾護的密不透風,張夫人無從下手。誰知十幾年前公孫憲忽生了一場大病,數日不醒,張夫人趁府中亂作一團之機,派人暗中劫走了那名姬妾,然後……”

“然後把人殺了?”這是少商最高級別的想象力。

袁慎嘆了口氣:“張夫人雖是女流,心狠手辣卻不遜男子。她將那愛妾劃破面孔,毒啞喉嚨,賣去最粗劣骯臟的窯子——讓她口不能言,面目不可辨認。”

少商傻了。

袁慎也是不忍:“好在公孫憲三教九流的人認識不少,病愈後立刻發力尋找,數月後終於找到已經奄奄一息的愛妾。沒多久,人就過世了。”

“那後來呢?”少商嘆氣。

袁慎道:“公孫憲怒不可遏,非要殺了張夫人,可張家在蜀中勢大,僭帝只好出面說和,才將事情壓了下來。誰知三年後,張夫人忽患怪病,全身奇癢難耐,皮肉潰爛至片片掉落,到最後都能看見森森白骨了——張家到處尋醫問藥,這事蜀中官吏都知道。”

“張夫人受盡苦楚,煎熬數月後病逝。張家心知是公孫憲下的手,然而苦無證據,反是公孫憲窮盡數年之功,層層羅織罪名,誣告張家通敵叛國,最後張家被僭帝誅滅三族——哦,罪名裏通的那個‘敵’就是我們。”

少商嘖嘖做聲:“這就是沒教好女兒的下場,應當把張家的教訓廣而告之才是。”

袁慎道:“我又詢問公孫憲其餘家小的下落,得知當日吳大將軍攻破蜀郡時,他們連同僭帝宗室都被吳大將軍一股腦兒殺了。”

少商皺眉:“公孫憲自己能提前逃脫,卻不肯帶上張夫人的兒女,寧肯斷子絕孫,可見夫妻積怨之深。”

“恐怕未必斷子絕孫。”霍不疑忽道,“那名愛妾是否留有骨肉。”

袁慎向上脧了一眼,道:“霍侯所料不錯,那名愛妾給公孫憲生過一子,公孫憲極是疼愛此子,周歲筵時曾遍邀蜀城顯要。那愛妾出事時,此子不過七八歲,次年就聽說夭折了。”

“還孩童若是活到現在,應有二十五六歲了。”霍不疑道。

少商一驚,心頭浮起一人:“難……難道那人就是田朔?不對啊,他是田家家主之子,難道田家人都瞎了認不出麽?”

袁慎搖頭:“其中細處我不知道,但據第五成打聽來的消息來排算,公孫憲不斷送財貨出蜀,正是從他庶子夭折開始的。我猜公孫憲定是將兒子藏在某處——小小孩童,又是早逝的摯愛所生,做父親怎能放心讓他孤身一人去陌生的地方,定然會讓最最心腹之人陪同。”

少商擊掌讚賞:“袁大公子好謀斷!”

袁慎笑了笑,接著道:“於是,我再度審問與公孫憲日常來往密切之人,他們說當年公孫憲身邊的確有一名心腹,紫面長疤,擅使一柄三尖長刀,武藝超群,穩重能幹。嗯,也是在那庶子‘夭折’前後,這名心腹全家都不見了。第五成再去打聽,終於找到一名退隱江湖的飛賊,他說當年在這片‘辦事’時,於一座深林隱秘的屋堡中遇到一位紫面燙傷的好漢,一柄三尖長刀出神入化,他差點就逃出不來。”

霍不疑道:“嗯,這人倒是忠心,索性把疤痕給燙去了。”

袁慎道:“不錯,不過我還是不敢確認,於是點了兩百家將家丁,打算親自來看一看。”若是貿然上奏出告,最後卻鬧了烏龍,他就連論經臺都沒臉待了。

“等下等下。”少商忽道,“你的意思是,你知道田家不妥,然後就上門去質問——誒,姓田的,你是逆賊公孫憲的庶子嗎?”

霍不疑吃吃輕笑。

袁慎惱羞成怒,拍著地面:“我沒有貿然前來,我帶了兩百精兵,還有州牧的手令!”這裏是他親舅父的地盤,能出什麽事啊——然而就是該死的出事了!

霍不疑笑出了聲。

袁慎更怒:“普天之下,莫非王土,我有朝廷的令旨,有捉拿要犯的人馬,他們居然敢拘捕,還要殺人滅口,真是反了!”

“人家本來就是反賊!”少商無語望天,“你不知道這世上有‘狗急跳墻,圖窮匕見’的事嗎?——對不住,讓我也笑一會兒。”然後側臉去笑。

梁邱飛等幾名侍衛聽完全部經過,也偷偷輕笑起來。

袁慎氣結,忿忿嘟囔:“看來我善於運籌帷幄,不該親自上陣……”

地牢是倒錐形的,恰似一個大喇叭,袁慎這話被霍不疑聽了個清楚。他認真道:“袁公子說的不錯,當年趙括也是這麽想的。”

少商本來已經笑完了,聞言又差點笑抽過去。

袁慎氣的半死,卻毫無辦法。

總算這時石壁終於被敲破了,不然袁慎都快被氣暈了。

一名侍衛用力一拽,將那條鐵鏈的一端從打破的石壁中拉了出來,梁邱飛搶在少商之前扶起袁慎,博得霍不疑讚賞的目光。

養尊處優的袁大公子哎喲連天的起身,還不忘提醒:“……你們趕緊去堵住田朔,不然他就跑了。”

少商跟在一旁:“你放心,我們留了人在田家堡附近。再說了,他既然露了行跡,到時各地官府一齊通緝,還怕他跑去天邊不成?”

“咦,我們如今不是在田家堡地牢麽?”袁慎奇道。

少商道:“不是啦,我們在李家堡,你大概是被弄暈了轉送過來的。”

這時他們走近石階,來到亮光下面,霍不疑看見搖搖晃晃的袁慎,吃驚道:“袁慎,你的臉……他們還派人來地牢給你修面麽……”

少商去看袁慎的臉,只見他下頜覆著一層薄薄的青色,她立刻反應過來——若袁慎在地牢待了小半個月,怎麽才這點胡子?!

袁慎摸摸自己的胡茬:“我原先並非關在這裏,而是軟禁在一間密室中,每日都有啞仆來服侍我起居飲食。某日我一覺睡醒,人就在這裏了。案幾上有食物和水,卻無人理睬我。照這胡子算,我在這裏待了有兩日了。”

霍不疑楞了一瞬,旋即厲聲高喊:“不好,少商快上來!快快……”

——然而已經來不及了,四面石壁發出機關轉動的格格聲響,地牢中間的地板忽然誇啦一聲,整面陷了下去,露出巨大漆黑的窟窿。

袁慎與梁邱飛等幾名侍衛甚至來不及驚呼,就徑直掉了下去,少商離石階最近,堪堪爬上最後一級石階,誰知那石階哢啦哢啦數聲,竟然整個向內壁縮了進去。

上面門邊的四名侍衛緊緊扣住霍不疑,奮力將他往後拉去——“少主公先退出去!”“不能全陷在這裏,出去再救人!”“太子還未找到,得從長計議啊!”

霍不疑看著下面迅速縮進石壁的石階,女孩驚慌的臉色發白,眼見無法掛住石階,即將墜落……他忽然想起那夜誅殺淩氏兄弟,夜風淒切,山野荒涼,她的臉色也是這樣蒼白。

他心頭滾燙酸軟,然後,他做了原以為自己這一生絕不會做的蠢事——他雙臂用力一掙,推開那四名侍衛,縱身一躍。

他怎能再留她一人孤零零的害怕無助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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